刘国欣,陕北某村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作品见于《钟山》《花城》《清明》等刊。出版有小说集《供词》《城客》《夜茫茫》,散文随笔集《次第生活》《黑白:永恒的沙漠之渴》等。
落雪详情
刘国欣
【资料图】
“后天就是万圣节,再过九天就立冬;明天之后过一天,就是十月末的最后一天了。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过到了十月二十九。控制不住如此计算时间。实际上,每个人都有自己计算时间的法则,一些是显示出来的,一些只在自己心上刻划。”
仅仅是一个人落寞,临时起意,在空着的打印出错的一张废纸的背面,写下这样的几行字。
—— 再回首已经过了很多日。
我仍然记得那个夜晚,应该是还属于秋天,虽然那时已经在东北的一个小城迎接过两场薄雪,但季节仍然还未明显区分。秋天的黄昏在风中闪着银光,令人觉得比其他季节更寂寞。开灯之前的一阵子,把室内仅有的一扇可以开合的窗子打开,清新的风吹动窗台上搁了几天的海棠花,花瓣凋零了两片,已经干成褐色。风吹着,干了的一朵花就像枯叶蝶一般抖动着一只受伤的翅膀,就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了一种甜蜜的挣扎和不忍。时隔很久,我又一次想到你和我。像极了蝴蝶的花尸,如果懂得缩小扩大的艺术,也可以当作是一只折翼的鸟;甚至,一架飞机。它在那里扇动着翅膀,企图重新起飞……我不忍当作垃圾一样扫进垃圾桶里。
—— 我怎么能够把一只挣扎起飞的蝴蝶扔进垃圾桶呢?
窗户外高楼林立,我暂时寓居的楼层也高,视野还是宽阔的,能看到不远处繁华商场的楼顶。附近就是万达广场和西城红场,属于这座城市的地标建筑。闪亮的玻璃大楼在夜里亮起灯火,绚丽夺目,很容易让人感觉到自己太渺小。这座叫做哈尔滨的东北城市,最吸引我的地方在于很多建筑屋顶的外观是如此和别处不同,仿佛孩子们画在纸上的房子。屋顶总是有各种奇怪的形状,无论是高楼还是矮楼,包括街道大桥和拱廊,皆像是可以拆卸的乐高拼出的一部分。这些建筑像极了大型玩具,仿佛一夜之间,可以由着人再换个形状。我喜欢玩乐高的朋友,大约来此地会喜欢上这里的建筑而不再是他手上握着的那些塑料制品。窗子打开,不同的楼顶丛中,遥遥看见一些楼顶是塔,顶端是各种不同颜色的圆球,让人想到小孩子画的落在地平线上的太阳。我躺着的时候,一群鸟从对面的屋顶上飞过去。开始我还以为是飞机或者别的什么,爬起来看才确定是鸟。一会儿,又飞过去了一群。不知是不是刚才的那一群。云彩被高楼切成了块,时聚时散,像羽绒棉一般轻柔。一些云的细丝让人想到蛛丝,想到蛇蜿蜒爬行处的那些图案,想到雪泥鸿爪……
八年半多一点的时间过去了,具体到确切时间,是多十天和一个上午。我指的是我真正第一次起心动念到现在的时间,对你。我对你的爱扑簌簌如同花儿在霜降后坠地,是涌动的一行又一行的眼泪,你曾经是我的天堂甚至现在亦然,只是早已沉默。这些你已经不会知道也不需要知道;你应该也不想知道。一切都早就无所谓。
这里的阳光如同金子一样耀眼,照着的黑土地非常肥沃。一株秋后的辣椒居然还能结三十七个果,简直令我痴狂,生命力是那么顽强,我又怎么可以拒绝欣赏?在我飘荡在大街上的时候,每一道阳光刺在我身上都仿佛一种治疗;也是这太阳令大片黄褐色的叶子沿着人行道飞舞,哗哗响成一条叶子的河流。寂寞的异乡时光,迎来了不期而至的三十六岁生日。本来想生日当天好好走街串巷或上个庙或进个教堂。我喜欢这样让自己往寂静处走,仍然在极力寻求一种支撑。然而,生日那天我身体很不舒服,哪里也没有去。隔日我撑着身体去了极乐寺草草礼佛一回,却返回时迷路了,被旁边的文化公园吸引,走进去已经是下午。漫天的黄叶子不断地掉落在我身上,我仿佛走进了一个总是落叶子的迷宫。树木出现在世界上主要负责长叶子落叶子,我对这两种状态都喜欢。落叶更令我觉得靠近我生命的本质。这时节,所有叶子都是黄色的,不同程度的黄,引起我不同的迷离感,像你与我告别最后的最后给我的那些感觉。
花瓣凋零令我突然哀伤,我不得不游荡在大街上,渴望寻那么一些支撑。
我边走边想,如果你来这里多好。我四处走着,想着与你相遇,你会出现在某个拐角。八年前我在南京城一个叫做仙林的地方住着,每每下楼想着如果你在楼下的小桥边等我会如何?因为想象的次数太多,以至我现在还明熟当时的那种心境。我已经很久不这样想了。可是我在这飘满落叶的世界里,记起你手掌的温润,侧脸看我时的脸的弧度。你我如此的结局,也许开始就迹象明显。我当时虽然也不算年轻,但是相比你还是太稚嫩了。我只会想象,只会说爱。这远远不够,你想要踏实地踩着大地的生活……如今我靠着我们之间这省略,补充当时一些感觉甜蜜其实说来哀伤的细节,早就无足轻重。但我靠分离与你团聚,也已经是真正的你理解不了且给不起的。然而我比当时更需要 —— 这爱之后的爱,让我度过我的余生。如果我一直无法忘怀,我仍然是持有更多的人,比你更多。我因持有这虚空而富有。没有人再可以剥夺,包括你。
到处都有雄伟好看的建筑,我经常坐着公交车穿梭在这座陌生的城市;有时也不管不顾走过一条又一条长街。一切都是新鲜的,高大的柱子,各样颜色的格子窗,人家楼顶那些圆球与剑一样直入云霄的东西,还有各种喧哗声。声音不是因我而发出,但穿过我耳膜令我亲切。
到处都是小货摊,水果摊蔬菜摊,各种旧书摊,衣服摊子,袜子摊子,还有一些卖明明晃晃的玩具摊……物阜民丰,这是我能想到的词。处处充满着热烈生活的气息,每个人都热气腾腾的,我仿佛能看得见他们头顶不断呼出的直线一般上升的白色气息。偶尔有一些时候,沧桑老妇或脏兮兮的小孩子会让我突然心里觉得一击,觉得生活是艰难的,会突然觉得苦涩。整体而言,我喜欢这样无所事事地穿过来穿过去,到处晃到处浪,仿佛我随意漂浮在水上。我想象如果我有一个摊子卖什么?小时候我真向往过很多这样的摊子,渴望自己是个商贩。
我知道你不会来,但我仍然在大街上寻找你,一次次。寻找让我甜蜜。有时我极力张望,四处观看,会瞅着一条林荫路的尽头,或者某一个出口,想象你隐身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或许在探着头看我,趁我不注意,或许你会改了主意走到我面前,我等着。有时我故意来来回回重复在某个地方走来走去,想象着你在走过来,而我不看你。我总舍不得这些自欺欺人的想象。有时也把这当作乐趣。我知道永远不会,几乎已经不可能,我在更远的北方你在更远的南方,我们不可能有交集,却还耽溺这片刻的不实之欢。
那些小摊贩应该也和我一样,他们长久地卖不出一件东西,却还在幻想着某个人来让他们发一点财。真有那么个人来了,他们的眼里就有了光,像点起了星星。在异乡,星星和月亮令人亲切,天空像一个巨大的拥抱。只是我的手还不够长,够不到天空的肩膀。
总会有一些街角的风是凶狠的,突然袭击我,让我想到你狠心的一面,就会让我突然间心灰意冷,急于寻找个温暖的地方。去喝上一杯,吃一点无论什么东西,让我暖和暖和,让我忘记那股子风,忘记自己迷瞪着眼睛总是飘荡着,忘记自己投在人家橱窗玻璃上的丑样。
这些年来我常常独自一人行过一座又一座城市的大街,感觉自己如同街角的风,越来越轻。虽然有时突然的悲伤会压得我停下脚步,揪紧自己好一会儿,但整体上,我喜欢那种穿梭。街上匆匆而过的声音,人家店铺传出的音乐,还有佝偻着身子拿着扫帚的环卫工人 —— 不知道为什么,那扫帚总让我激动又悲伤。也许我内心深处有对清洁的迷恋,所以喜欢扫帚清理尘土与垃圾……偶尔我能见着一些令我难以自持极度觉得甜蜜又觉得与我完全无关的景象,比如最近令我一次次想起的是住处附近那夜上时分喧哗的旋转木马,那些人像是专门来为我演出的,不知他们从哪里来的,总是在我到之前就到了。他们骑着木马一圈圈随着音乐旋转,笑得恣意,像是不知世界有悲伤。我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深夜里会到哪里去。那笑声总让我觉得世界是亲切的,尽管幸福是别人的,我且什么都没有,但仍然令我觉得寒酸而又安慰。叫做红场的大商场门口,有一只特别大的蚂蚁雕塑,很多人穿越在蚂蚁的几条腿之间,像小小的蚂蚁人了。深夜里的蚂蚁是孤独的,因为只有它一只,如我。傍晚是好的,人很多,人们穿过它的肚腹行走,它应该有种饱胀感,也如我。旋转木马令我眩晕,世界像一场幻觉。
我去往的陌生之地越多,越会爱上这些平凡的事物和平凡的景象,就越不无悲哀地发现,我曾经从你身上获得的快乐并不只隐藏在你身上,你并不是我痛苦或快乐的唯一。在我自己独自游荡的时光里,经常会有巨大的欢喜和忧伤突然降落在我周围,让我陷入曾经拥有你的那种狂喜的哭泣境地。我明白你与我并不是分别,我与这世界也不是一场争斗。然而想到你,我总是突然会很无力。你从我身上拿走了太多属于我的快乐,你的阴影覆盖着我在异乡街头的快乐,你曾经甚至一动不动就可以取走我的生命。我献祭一般奔赴你,差点倒在路上。
—— 去往陌生之地,爱上陌生之人,一直是我小时候的理想。你把这一切改变了。
就在这一刻,你向我走来,还招着手。我看见你拿着一本书在头顶晃了一下。马路交叉的十字路口,寻常巷陌,我走了又走的地方。你从岔道口向我招手,我心里充满雀跃的欢喜,大踏步走向你……长安不远,金沙不近,我们还是见面了 —— 你来自金沙区,我来自长安区,不同的地理所在,道路交汇多少次,才可以如此相见?
就在我快到你身边的时候,才发现不是你,是一个急于过马路拿着张传单在手里的男人。那高挑的身形太像你,包括大跨步走路的样子。他在向我身后的一个女人招手。那个女人也是高挑的个子,穿着一双长筒袜,很时尚的雾霾色大衣,里面则是米白色的紧身毛衣和霞飞色的及膝短裙。她满脸通红,喘着气先于我奔向他,热切地望着那个男人的眼睛。我甚至听得见她因为激动而心脏不断跳跃的声响,因为她的眉毛和嘴角都看起来都在跳动,看得出她非常渴望眼前人。
他用大衣裹了一下她,然后牵起她的手就走。只是我看她,而她没有看我,那不屑一顾的样子令我觉得好神奇。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总能令我瞬间恍惚,她们轻快的体态令我迷恋,也令我羡慕。我怀着一种苦中作乐的心情,假装欣赏美景一样欣赏她,侧着身子打量她。我没有那样年轻过,从来没有。气温在十度左右我就已经穿很厚,一往零度,遑论轻薄的裙子,必须加厚又加厚一层又一层的上衣和下裳,才敢出门。
他们离开我,走远了。这时候天也像瞬间黑下来。我继续在大街上走,捕捉霓虹灯,捕捉陌生人留在地上的影子,捕捉无家可归的流浪猫狗,捕捉……我像个小偷一样搜集那些出现在大街上的东西,连天空和垃圾桶也不放过。北国的风在路口摇摇晃晃地等我,一些车呜呜啦啦地向我按喇叭。有时我太出神,穿越红灯而不自知。如果你在身边也许会忍不住出手拉我……我如此四顾茫然地走,却迄今还没出什么事,真是奇迹。
行文尽头,也可以做这样的注脚,我看见的是你,陌生的街头,陌生的城市,你突然走向我,而我不知所措。有两种那样的结尾,你我能一起喝一杯;或者,我们擦肩而过。而擦肩也有两种方式,你认出了我或你没有认出我,结果都是走开。其实也可以是这样,在那些骤然而止的小说剧情里,这时候会有一场意外,突然而至一场车祸或大厦倾倒或其他,制造了你我的灾难,你的死亡或我的死亡。你喜欢哪一种结局呢?
我们都是靠编故事为生的人,我们经常编首先让我们自己痛苦的故事,然后让别人去痛苦。你比我擅长此道。
关于你,想一想都疼。我的疼痛是真的,无论哪一种都令我难过。
而事实其实还可以这样,这一切都是我编造的。在一个夏天的中部城市,炎热令我想到爱情的荒唐,失恋之人真实的心碎,如同置身冰城。你看,离开你之后,我尽管长久自闭,但仍然不缺乏编造故事的能力。
一个男人走来,既不年轻也不老,他不帅也不丑,却有大多北方男人的体量,修长的身子,穿着休闲的黑衣黑裤咖色皮鞋,大踏步穿过人群,从人群中走向我……也许应该补充更多的细节,而不是靠着省略,毕竟细节可以营造真实,你看了或许会有一点点痛苦,而这正是我要的。我们都喜欢细节,热衷于把人物放在漂流的海上,四周漂浮着细节的泡沫,每一种都别有意味,色彩和体积,以及可能的气味和声响,都能让人物淹没再浮出,浮出再淹没。我们不会让他们轻易死掉,但绝对不会让他们喘息得很舒畅。毕竟,这就是生活,我们要制造地狱,给他们一会儿天堂,就一会儿,给他们一些甜,然后打晕他们,或者下药,把他们迷晕,让他们醒来后不知所措,不知今年何年今夕何夕。
我可以安排这么一个男人出场。如果抽掉那个同时出场的女人就更好了。你比我擅长加艺术,我比你擅长减艺术;你喜欢扩充,拉太多的人出场,一幕又一幕;我喜欢让人物去走孤独的隧道,让他们最终从人群里走掉,走向更广阔的荒野,同时也更能领会凄凉。如此说来,我们结果的省略由我造成。你如此善良,仍然为我着想,靠着配合我逐渐消失在省略号制造的雪地上的脚印里。大雪埋了我来时路,天地茫茫,我也不再是我……
其实可以是这样的结局,这一切都是我在一个下雪夜晚走在异乡街头的想象。日子太寂寞了,整个天地被雪花拥抱和覆盖,一场又一场的雪,一阵又一阵地走神。疫情加异乡,我需要靠着想象过活……
现在,尽管离那个夜晚又过去了很多夜晚。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但我像始终置身在那个异乡飘雪的夜晚,幻想一个人向我走来,幻想你,同时却感觉所有的叶子都在落下来……
这个夜晚就像是我偷来的,它凄清而迷离,却因为极北之地那种苍阔让我觉得生活是可接受的,你离开我最终是如此快乐的一件事。我靠着对北国风光的虚构,应该写下更多寂寥和丰饶。雪花在天空中婆娑,我的爱如此令我簌簌发抖却又不断徜徉。极北之地,理想的雪冢,爱情最后的落脚之所,向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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